首页 家电维修 实时讯息 生活常识 百科知识 范文大全 经典语录

“一种带有些许凄凉的喜剧” | 陈喜儒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3-20 10:14:00    

在北戴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之家,偶遇王蒙先生,他问我原中国作协外联部几位老同志的情况。大概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王蒙先生常到作协来开会,有时到外联部坐坐,与大家比较熟。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工作人员早已风流云散,有的退休,有的在海外,有的已作古,但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名字都脱口而出。一位九十岁的老人,依然耳聪目明,博闻强记,笔耕不辍,文思泉涌,令人惊叹。他还说,多年前访问日本,见过李香兰(原名山口淑子,日本华语歌手、演员,曾任日本众议院议员——作者注),还在一起吃过饭。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李香兰之谜》(原书名是“李香兰,我的前半生”)的最早译本,是我1988年5月翻译,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在当年7月出版的,曾呈请先生教正。他在1992年第11期《读书》杂志上发表的《人·历史·李香兰》一文中说:“我得到了译者陈喜儒先生赠送的李香兰与一位作家合作写的她的自传《李香兰之谜》……我饶有兴趣地读起了它。我发现它的内容十分丰富。大大超出了预料。”还说:“关于中日关系的那段回忆,并不因为它的‘不幸’‘不愉快’而成为乌有。正视历史也像正视现实,需要勇气也需要眼光。《李香兰之谜》可不是一般的影星歌星的秘史。”

我对先生说,日本作家黑井千次非常感谢您特意为他的《小偷的留言》那组微型小说写的评论。他说在日本发表时,悄无声息,但在中国却引起了广泛注意。同样的作品,为什么在不同的国家反应大不相同?原因固然很复杂,有历史、文化、文学、传统、价值观等的诸多因素,但我以为在中国的轰动,是借了王蒙先生的光。王蒙先生说:“他的那几篇小说确实写得漂亮,我读后很有感触,所以写了读后感……”

《小偷的留言》这组微型小说,是我在编辑日本访华作家作品选时,搂草打兔子捎带翻译的,共十篇,其余九篇为《幸福的夜晚》《雨伞》《电话亭里》《幸福的生日》《老太婆和自行车》《神药》《深夜调查》《清晨的变故》《荒唐的工作》,写的都是凡人小事,市井生活,鸡毛蒜皮,而且篇幅短小,每篇八百余字。

作者黑井千次(1932—)是日本著名作家,本名长部舜二郎,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著名法学家。他在中学时代,就迷上了文学,想当作家,和朋友们创办了同人杂志《海星》。他父亲当然希望子继父业,但他在报考大学时却写信问自己崇拜的作家野间宏应该学什么专业,而把父亲抛在一边。野间宏说,为了探索资本主义构造中的人,应该学习经济。他于是考进了东京大学经济系。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进政府或研究机构,而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进富士重工当职员,去“探索资本主义构造中的人”,他自己称之为“社会实习”。原以为用个三五年,了解熟悉企业,有了生活体验和创作素材,作品就会喷涌而出。然而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发觉自己根本不懂企业,而且躲在单身宿舍中偷偷写的那些小说也不成样子,于是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

他这时已经结婚生子。为了糊口,不得不在企业继续干下去,“社会实习”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工作。然而,就在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小职员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作家时,他的小说《神圣产业周》引起了文学界的广泛注意,《穴与空》被推选为芥川奖候选作品。他发现,只有在自己完全成为“社会”的普通一员,沉潜到社会底部时,才能真正了解现实生活的深奥、复杂与沉重。

他说,没有十五年的企业生活,我写不出《神圣产业周》《时间》《穴与空》等小说。过去日本文学中没有这类题材的作品。在普罗文学中,有过对繁重、痛苦劳动的描写,但主旨是写剥削和压迫。我以为劳动还有更深层次的内容,那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劳动、人与机器的关系,以及劳动对人的意义。在现代企业中,单调的劳动,使人变成了机械,失去了人的形式和特征,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了……

1992年春天,黑井千次先生来信说,他将于秋天率领日本作家团访华。这是他第三次来中国,届时希望能见见老朋友,访问路线最好不要与前两次重复,以免作家们回国后写的文章大同小异。我回信说,您想见的老朋友,我已经联系好并编入日程,路线也有所变化调整,增加了苏杭等地。另外,我请每位团员自选两三篇中短篇小说,与简历一起尽快寄我,以便及时向中国作家、读者介绍。

中日两国文学交流,源远流长,绵延不断,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两国作家的交往更加频繁。但在长期的交流中,也逐渐出现一种程式化、仪式化的倾向。当时我已经主管亚非地区文学交流多年,意识到长此以往,难以保持老一辈作家所开创的高层次、高水平、长期稳定发展的局面,所以必须改变目前的状况,把空对空的友好干杯,变成实打实的文学研讨切磋,增加新鲜感和吸引力。

怎么办?我思考了好久,也多次与同事讨论,最后决定从作品入手,理由是每一个作家都像关心自己的儿女一样关心自己的作品。我想以黑井团为契机,摸索一点经验。具体做法是,我通读日本作家自选的作品,从中选出主题积极、有文学价值、适于我国国情的篇目,组织人译成中文,联系杂志发表。在中日作家(其中也有中国研究日本文学的学者专家)座谈会上,人手一册,自由讨论,进行面对面的直接的文学交流。

第一次是1992年,选译了黑井千次的《神圣产业周》,高井有一的《海味》,高树信子的《烧掉番茄秧》,佐伯一麦的《行人冢》,发表于《外国文学》1992年第五期。第二次是1994年,选译了黑井千次的《夜友》,高井有一的《逆濑川》,岩桥邦枝的《悬空》,立松和平的《手边的彩虹》等,发表于《外国文艺》当年第四期……

日本作家对这种交流方式感到新奇,因为在日本,他们没有与同行面对面地讨论自己作品的机会。有人激动地说,作家的意见与读者的意见不同,他们从小说的结构、人物形象、主人公的性格命运、情节的展开与发展等各方面提出意见,而且一针见血,本人虽然未必完全同意,但这对于自己今后的创作大有好处。还有人说,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难得的体验,弥足珍贵,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

我在筹划第一次“日本访华作家作品选”时,读了黑井先生送我的微型小说集《来自星星的一通话》(讲谈社1984年版)。他的作品精致、简洁、深邃、幽默,妙不可言,我很喜欢,于是选译了十篇,但这不是他的自选作品,也不是他的代表作,不宜编入作品选中,于是寄给了《世界文学》。译文在1992年第六期发表时,已是岁尾,代表团早已回国,但发表之后,反应热烈,多家报刊转载,有些杂志还配发了评论,异口同声,都说好。冰心老人在电话中说:“《世界文学》每期都给我寄,我也喜欢看。在这期上看到了你译的黑井的小说。我记得他到我家来过,个子高高的,戴一副黑框眼镜,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他的小说写得聪明,深刻,朴素,干净,我一口气就读完了。”王蒙先生对《幸福的夜晚》情有独钟,赞不绝口。我对他说,“您这样喜欢,请您写一篇评论吧”,他欣然应允。还有邓友梅、李国文、雷达等先生也表示欣赏。

重温诸大家深入文本肌理的解析评论,不啻于上一堂生动直观的文学课。《小偷的留言》仅八百余字,不妨抄录下来:

用手指轻轻一推,被雨打湿的铁门无声地开了。果然不出所料,雨水像润滑油一样浸透了门上的合叶,没有一点儿声响。

从院门到房门只有两三步。街角路灯的光亮,被邻家的树木遮住了,照不到这里。他在黑暗中蹲下来对付这门锁。这是潜入人家时最紧张的时刻。说不定哪里有双眼睛正在看着?他背上直冒冷气。

今天晚上这门锁不好对付。一般的门锁用工具轻轻捅两三下,就能找到门道,再加把劲就能打开,但今天这门锁鼓捣了半天却没有要开的迹象。他心里直打鼓,仿佛面对着一个摆好了阵势的无敌将军。

他与这门锁格斗了好一会儿,突然无声地笑了。我太糊涂了,道行实在太浅……

原来这门根本就没有锁。

根据他掌握的情况,这个时间房主人不会回来。不过,也说不定。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突然踩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摔倒。他急忙屏住气,但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拿出手电照了照脚下,原来是踩上了一只黑色高跟鞋。另一只高跟鞋扔在房门的对面。不只是这一双,水泥地上到处是男鞋和女鞋。他想,为了逃跑时方便,应该把这些鞋归拢一下,于是在水泥地上把鞋摆成一排。全都是大人鞋,整整有13双。

在铺着地板的门廊里,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横躺竖卧,一片狼藉。他急忙把拖鞋放在鞋架上,以防踩上滑倒。

寝室里更是一塌糊涂。床上摊着打开的报纸,暖炉上放着用过的碗筷,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还有单只袜子,黑乎乎的枕头,吃剩的苹果,残缺不全的衣架……

他想,在动手之前,应该先清理一下,于是就手疾眼快地干了起来。他把碗筷送到厨房,发现水池子脏得叫人恶心,不能不洗一洗。他打开洗衣机,把枕套、袜子、衬衫扔到里面,又把澡盆里不知积了多久的水排掉,擦洗那黏黏糊糊的瓷砖。

打扫卫生用去了不少工夫,最后连偷东西的时间也没有了。他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怒气冲冲地留下了一张纸条:

好好整理一下!脏得使我连偷东西的情绪都没有了。

小偷

第二天,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家门前走过,发现那家的信箱上贴着这样的留言:

感谢你的清扫,欢迎常来。

一个妻子被盗的男人

王蒙先生的评论《读黑井千次小小说》发表在1993年2月13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他说:

“在《世界文学》1992年6期上,我读到了陈喜儒先生翻译的日本作家黑井千次的十篇小小说。《小偷的留言》写一个小偷进入了一家极端肮脏混乱的房间,只顾了整理房间,连偷都没有来得及。然后小偷与主人各自给对方留下了字条。我想起一个维吾尔民间故事:一个小偷进入一个穷汉的家,搞得主人哭起来了,原因是他家太穷,不能给‘客人’提供什么可偷的东西。也令人想起欧·亨利的小说《同病相怜》,小偷与主人交流并互相分担风湿病的痛苦。在小说家的笔下小偷与被偷的人的关系似乎非常富有人情味。不知道这是反映了一种人生的寂寞感还是一种对于小偷的宽容乃至同情。是不是对于一个孤独寂寞的人来说,即使是一个小偷的光临也是受欢迎的呢?不止一个作家有过在小偷与被偷者之间建立温馨关系的类乎荒诞的念头。”

他对十篇小说一一品评后说:“所有这些作品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框架表现了出来,它们具有一种欧·亨利式的豹尾突起的故事性与简洁性。但黑井千次毕竟与欧·亨利不同。他的小说同时具有一种古典的(例如契诃夫式的)感伤与现代(还是后现代?这些名词我实在是掌握不了)的荒诞性和无可奈何的嘲讽味儿。有一种对于人生的洞察,又有一种游戏文字的潇洒。有一种对于人和人生的体贴,又有一种十分东方式的平淡与若无其事的从容。您看他叙述的口气是多么无所谓呀。你可以读得很轻松,也可以读得悲天悯人地沉重起来。你可以只把它当做茶余酒后的笑料,也可以从中悟出一点什么禅机妙理。”

王蒙先生以他渊博的知识,深刻的思想,以及小说家的丰富经验和如炬慧眼,评论说:“写某一种味儿的小说,师承某一位大师的路子比较容易下笔也比较容易讨好。但是请您试一试,看看谁能把几种不同的风味整合在一堆,又好读又耐读,又故事又情绪,又平常又匪夷所思,又伤感又调侃,又简洁又丰富。写到黑井的这几篇这样立体奇突、五味俱全实在不那么简单,何况他写得那么短!”

铁凝女士也很欣赏《小偷的留言》。早在浙江作家节《西湖论剑》的讲坛上她就说过,后来她在苏州大学以及在鲁迅文学院讲演时,不仅介绍了小说的情节,而且分析论述了小说的长短得失。她在鲁院发表的题为“关系的魅力”的讲演中说:

“日本著名作家黑井千次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小偷的留言’,很短。我很被这个小说打动。黑井千次先生和我是忘年交,几年前,他访问中国的时候,在北京我跟他有一次文学对话。我就跟他说我读过您的《小偷的留言》,我在很多场合也讲过这个故事。我就问:是什么触动您写这个小说?他回答得很简单也很真实。他说:最初就是我女儿的房间,太乱了。我一推门进去就给我一种刺激。第二,我当时有一个想法:东京这种大都市,城市如此之大,经济高速发展,但人心隔得越来越远。我主要想写,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小偷进进出出,邻居们都没发现。黑井先生说他主要写这个冷漠。但是我个人觉得,这个小说传达给读者的不仅仅是这层意思。当然也有这层意思。作家本人说的也许是最表层的意思。我觉得有时候好的小说它有能力超越作者的本意,给读者提供一种再创造的可能。《小偷的留言》就有能力超越作者的本意。我感受到的是什么呢?我感受到的是两个小人物,一个小偷和一个单身汉,这样两个小人物在一个既发达又冷漠的大都市的犄角旮旯的挤压下,相互产生出的一点并不深刻,有些荒唐,但是你却乐意相信的温暖。这样他们这种对立的关系就在作家的设置之下神奇地化为一种带有些许凄凉的喜剧。你觉得有点荒唐,但是你很乐意相信。这是一个不可能,但是你相信它可能。对于这种关系的发现,使这篇小说彻底脱离了一般性的表现冷漠,它更有力量也更加动人……”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王蒙先生和铁凝女士对黑井千次小说鞭辟入里的分析,阐明了黑井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也证明,这种作品先行,读书与读人相结合的交流方式是成功的,有效的,不仅提高了交流水平,达到了以文会友的目的,而且有新鲜感,有吸引力,对创作大有裨益。中国作协原副主席陈建功先生说:“把中日作家座谈,变成有的放矢深入切磋作品的研讨会,受到日本作家的热烈欢迎、高度评价。著名作家黑井千次就多次说:‘这种交流方式,在日中文化交流史上,是一大发明、一大贡献。’”

2025年1月12日

相关文章:

李书磊会见日本立宪民主党代表团03-20

高校教师称其画作被央美校考第一名抄袭?央美:不便透露,4月公示合格名单03-20

伦敦地铁有北岛诗歌?其实还有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古诗03-20

“一种带有些许凄凉的喜剧” | 陈喜儒03-20

大米来了03-20

日本学者深入实地的毒气战调查03-19

Herstory丨被 “魔改” 的公主和消失的“疯女人”03-19

普京提出俄乌30天停火倡议,泽连斯基怀疑俄方停火诚意03-19